且放白鹿青崖间
——仙居印象
傅亚文
许是自小生长在山野,于自然山川,有着天然的亲近。喜欢原始生态,也喜欢传统村落与山居小城。无数次远行,都是为了感受自由不拘与天人合一。十余年前开始的家乡之旅,让我开始接触仙居,一座与家乡相邻的山水之城。无数次流连于仙居的山水间,蓦然间,于仙居,不知何时起,竟已一往情深。
对仙居最深刻的印象,自然是神仙居(天姥山)。神仙居兼雁荡之奇崛,天台之幽深。李白因此留下一曲《梦游天姥吟留别》,传诵千古。我亦对此深深迷恋,为它的“曲曲如画,重重似屏”;为它的“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为它的“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亦为它的黄云万里动风色,回崖沓嶂凌苍苍。我之于神仙居,诸多奇遇,早已述之,不再重复。总之,天姥如画,每每对之,唯欢喜,默然。
对仙居的另一大印象,是永安溪绿道及沿岸的古村古镇。流连其中,感受山水人居的诗意,感受先人栖隐其中的前尘往事,也感受今日生活于此的乡民们在清寂生活中,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恬淡,这样的生活姿态无法刻意,然在其中久了,心境竟也收放自如,诚如太白所言:“且放白鹿青崖间”。
永安溪为灵江流域的上游,贯穿仙居全境,两岸林木茂盛,生态极好。永安溪绿道自县城永安公园始,一路向西至神仙居,尤爱浮石园至增仁一段,溪面宽阔,洄湾柔丽,遍布卵石,且水色青碧澄澈,湿地绵延,夹岸青山,溪畔大片溪柳与枫香参天蔽日,林下绿草繁茂,百花争艳,间以小村怡然,阳光斑驳,偶见羊群穿越。不论阴晴雨雪,都极为梦幻。尤喜微雨或是夕阳西下,雨中的润泽清泠与夕阳下的柔美温暖,都让人依恋。行走其间,触目它的清丽与原生态,在细节处感受建设者的谨小慎微,他们对自然之敬畏、对环境之爱惜让人敬佩,我深悟那一份沉甸甸的乡情。见多了太多以绿道之名破坏绿道、以湿地之名摧毁湿地的现象,永安溪绿道是一个异数。依在溪边的木栈道上,看夹岸绵延的苍翠,看清碧的溪水自远处青山奔流而来,看溪中小渚上葱绿的林木与细沙,听水流潺潺与鸟鸣啾啾,想象月明星稀之下,眼前的一切,定也会如张若虚言:“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森皆似霰;江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永安溪沿岸的群山谷地中,依然有不少屋舍俨然的自然村落,依山傍水的古村静立蓝天白云下,极具江南山居的美感,犹如世外桃源;村落里依稀尚存的古建所蕴含的文化让人惊叹,那些古建上的精美雕刻与丰富细节,都令人想象一番几百上千年的往事。往事,于不同的人心里,自会演绎出不同的版本,我总是对此迷恋不已。这其中,皤滩与高迁是最具规模与代表性的,它们分别代表传统中国乡村不同的文化与发展历程。
皤滩古镇位于永安溪中游的河谷平原,历史上曾是重要的水陆通道,是苍岭古道的起点,为浙东南沿海与浙西内陆联接转运的重要商埠,它的兴盛源于食盐,它的日渐萧条却源于民国时期交通的改善。这期间,开放而优裕的生境,孕育出了灿烂的民间艺术,尤其让人惊叹不已的是无骨花灯。最早接触皤滩,是从皤滩走出的一位年轻学子编著的《皤滩千年》里,从中看到了皤滩的美,也读到了作者对家乡深沉的爱,这位叫王董天的青年让我感动,皤滩的古建也令我向往,于是有了首次的皤滩之行。那时的小镇,还是原始状态,古建完整,也非常生活化,石头小巷里有嬉笑打闹的孩子,村人们在水埠头浣衣洗菜。后来有一次,邂逅无骨花灯展,那些无骨胜有骨的花灯唯美精致,璀璨烂漫,独特而超乎想象。现场的制作又叫人瞠目,纯粹用一根细针成就的这份“错彩镂金,雕缋满眼”之美透着空灵飘逸。制作者的细心与耐心更是让人钦佩,千万次摒息静气扎制的图案,常常会因一针的微晃而前功尽弃。行走在老街,看到曾经的丽正义塾与镇兴寺一墙之隔,会想起从这里走出的静权法师,这位讲经会让弘一法师潸然泪下、用佛法唤起众生救国心的高僧。百余年前,一个叫王寿安的聪慧少年,为追随名儒朱云卿老先生,来到皤滩的丽正义塾苦读十年,不为仕途,却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黄岩多福寺遁入空门,同年转国清寺受戒,法号宽显,字静权,最终成为一代高僧。当年的朱老先生没想到,少年王寿安或许也不曾料到,从王寿安到静权,从儒至佛,在皤滩,只不过隔了一道矮墙,而在少年心中,想来一直都是相通的。只是,而今的皤滩,干净多了,却也寂寥了,活力渐失。
高迁则是大多数中国传统乡村的样子,典型的耕读传家村落,吴氏家族的聚集地。吴家一直书香不断,辉煌者有北宋龙图阁大学士吴芾、南宋右丞相吴坚、明代左都御使吴时来等。高迁村大部分建筑保存完好,村民相对多些,没有人为开发的痕迹,村庄现状比皤滩好很多。村内完整的四合院尚有六座十一透,以苍山屏山为中轴建设,风格各异,留有浓郁的文人气息。其中的雀替与牛腿、大面积窗花的雕刻繁复精致,而门上的木刻腰封却极具叙事性,栩栩如生,每一桢都是回味无穷的故事,彼时的山水花草、虫鱼鸟兽、风俗人情、娱乐生活,都在木工的雕刀下活色生香,历数百年尤鲜活如初,让人感慨先人的从容与风雅。生活其中的村人亦是淡定从容,鸡们亦不择地方随意下蛋,一不小心便在一小弄堂里踩碎一个蛋。村里有个画家吴强春,貌不惊人,却是奇人一枚。多次来高迁,都是他当导游,耐心讲解,带我们领略村庄的每一处细节。他是吴家后人,深爱家乡,一直安住老家。他化费十年时间,查阅大量资料,绘制还原了高迁村全貌图。当这幅五米长的画幅展现面前,立时惊艳了每个人。画中建筑有序,田垄井然,古木巍巍,杨柳依依。村道上鸡犬相闻、行人从容,院子里有人品茗。村外大片田地里,挑担、劳作、放牛、犁田的一应俱全,池塘边还有人垂钓。一桢生动有趣的乡村生活图景!这,就是高迁的《清明上河图》啊!不由再次慨叹,高手总是在民间的。目前的古村古镇一开发,就圈起来卖门票,模式雷同,商业滥殇,修复得再好的也只是一堆文物,生活形态与村镇的灵魂都已消失。有了吴先生这样的现代乡贤之情怀与为政者宁慢不快的冷静,也许高迁今后不会再重复如今的开发模式,能够让古村继续活色生香下去。
仙居的山水,如画;仙居的姿态,淡泊。清丽、幽深、奇崛、柔美、祥和兼而有之,是诗词的海洋,当然它不是以文字,而是以自然山川、以生活形态为诗。境由心生,情随景转,每一次的感受都会不同,想起的不只是李白的诗,杜甫、王维、王勃、苏轼、张若虚、陶潜等的诗词也会入心。在幽谷山道行走,同样会想起仙居本地诗人项斯的《山行》:“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山当日午回峰影,草带泥痕过鹿群。蒸茗气从茅舍出,缲丝声隔竹篱闻。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 ”
喜读仙居同行之学生创办的 “仙居物语”公众号,其于不疾不徐间,从容道来仙居的古村、风俗与稽古,文字质朴平实,于平淡中道尽小城风物,唤起乡人的文化自信。仙居始终是清润淡定的,身慢下来心静下来浸润其间,会感悟良多。其实旅行,不只是为了去到某个地方,而是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如婴儿般开放明亮。一如“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之偈语,亦如仙居之山水,回归天人合一,自有一份“且放白鹿青崖间”的自如,自由,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