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录有关玉环风土人文的部分作品。作者附以简介,少数作品酌加注释。古诗文中疑有若干误字,未敢妄改。
次韵宝印叔观海
王十朋
榴屿何年改玉环?望中犹是旧青山。
遗民不记当年事,唯有潮声日往还。
王十朋(1112—1171),字龟龄,号梅溪,乐清县人。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中进士第一名。著有《梅溪集》。
送林知监赴任玉环
王十朋
晨兴趣行装,秋色满离席。
悲风苦送声,短晷频移刻。
兰舟薄暮发,去去转遐僻。
极目望官所,沉沉烟霭积。
清有濯缨水,白有漱齿石。
悠然水石间,官情聊自适。
朝焉游其南,暮焉戏其北。
彼微山中鸟,亦将识公德。
公勿赋归去,田园付人役。
知监,盐官。玉环旧有南监北监。
抵 楚 门
李士兴
楚门山色散烟霞,人到江南识永嘉。
半垄石田多种麦,一冬园树尚开花。
海天日暖鱼堪钓,潮浦船回酒可赊。
傍水人家无十室,九凭舟楫作生涯。
李士兴,元河北藁城县人。少年远游,博求深造。后隐遁乡里。
清 港 渡
陈 高
清港矶头坐夕阳,萧萧只影寄他乡。
天边不尽青山色,若比羁愁愁更长。
入 山
陈 高
入山惊道险,上岭觉天低。
日碍危峰过,云依翠壁栖。
幽花如血染,怪鸟学儿啼。
避世须来此,桃源路已迷。
灵 山
潘伯修
玉环诸山灵山深,环以大海根太阴。
空青水碧淡相映,散为风露来萧森。
嗟予赋命落台雁,调笑鱼鸟成滞淫。
南游华盖动连月,胜地在近徒歆歆。
风帆经渡不再宿,缓裹长剑携青琴。
种榆琼田中,吹笙玉山岑。
吾将于兹养年命,歧路四断谁能寻?
潘伯修(1306—1348),字省中,元黄岩州人。三赴乡试不中,隐居教授著书。方国珍兵起,被劫至玉环岛,后被方所杀。著有《江槛集》。
环山胜景(十六首选六)
张坦熊
天 鹅 沼
石类天鹅,张尾伏翼,延颈沼中。
双翼天然下素汀,当年曾伴写黄庭。
山阴事往无人爱,似向秋风独展翎。
翠 云 窝
林木蓊翳,堆云积翠。
侵晨曳杖入云深,翠色岚光掩竹林。
坐卧却忘归去晚,夕阳犹恋薜萝阴。
棋 枰 石
石枰如几,位置天然。
不须飞雹落棋声,流水高山对石枰。
忆想柴桑陶处士,无弦琴得曲中情。
芝 药 圃
山岩崪嵂,佳木青葱,多产芝药。
仙劝琼圃倚云开,红药青芝满石台。
坐久欲迷香远近,几声鸣鹿隔林来。
千 仞 岗
平石如台,俯视一切。
穿林逾洞陟崇岗,云气空蒙绕客裳。
晴日凌虚恣远眺,海天万里色苍苍。
凝 碧 潭
巨石横截,百川汇流,窈然深邃。
川流成汇水停涵,一色澄鲜似蔚蓝。
添取草堂崖石畔,凭栏笑拟百花潭。
天 开 河 歌
路 觐
玉环诸峰高插天,面面屏障纷钩连。
环以大海一磐圆,鹿蹊鸟道怪石骈。
控险扼要开城壖,揆度日景观流泉。
为筹雉堞万古坚,斫山铲障北溟边。
万夫捆载逾岭巅,群呼踊跃争向前。
海涂泞滑双足胼,危嶝百级峭壁悬。
一线逼仄难盘旋,长绳舁石石压肩。
顶踵局蹐相扶牵,邪浒杂和鼓填填。
一日宁得几往还,只恐虚糜少府钱。
月及申酉水司权,项冥叩阍达表笺。
呼星召鬼驾云车并,五龙九鲲夹后先。
先期箕伯扫尘烟,飞廉摇旗鼓霎扇。
丰隆振威声怒喧,香车亟转谢火燃。
列缺奔掣忙施鞭,铁骑冲突挥霜鋋。
鱼鳞密布青鬃湔,决开三峡泻九渊。
华天萍翳矜轻儇,倏忽平地成长川。
是时百灵咸翔搴,刷沙鞭石斥卤穿。
长鲸巨鳌亦蜿蜒,扬鳍奋角刳袤埏。
居民屏伏心熬煎,彻夜惕息不得眠。
侵晨起视惊相传,一湾西注清且涟。
数里曲折通市廛,岂徒运石省舆箯。
木兰小艇欢扣舷,扬帆衔尾斗捷便。
秋风荡桨通陌阡,夜月归来系钓船。
闾阎童叟夸神仙,稻熟酿酒鸣神弦。
君不见楚门塘捍万顷田,翻盆雨过仍晏然。
此地欲使城工竣,一夜风涛陵谷迁。
谁欤作赋笔如椽,金石磨冶为馋镌,
置之崇墉垂万年。
天开河,雍正八年(1730)七月初一和廿一日两场特大暴雨,冲出厅治东南面塘洋陡门到后土交浦口之间河道一条。
路觐,江苏宜兴县人。雍正八年进士。次年委办玉环厅城城工。后升遂昌县知县。
漩 门
汤大宾
风清八月桂初花,奉使来登海上槎。
盛世版图沧溟外,环山千里遍桑麻。
汤大宾,江苏阳湖县(今属武进县)人。乾隆十八年(1753)任玉环厅同知。
港北胜景(八首选二)
陈 奎
曲 径 松 风
济山盘郁尽云峰,曲径通幽绕几重。
踏破绿苔三四里,遮来红日万千松。
涛声断续凭风送,翠色参差拂袖浓。
借问禅关何处是?修篁院里正鸣钟。
石 涧 流 泉
石溪数里自天成,汩汩流泉彻底清。
峡口锁来翻雪浪,岩头喧处动雷声。
僧应洗钵临矶坐,我为寻源绕岸行。
最好云消三五夜,波心月印一轮明。
陈奎,乾隆年间任玉环右营守备。
突 峙 天 峰
陈 鸣 岐
女娲石将烂,人多杞国忧。
幸留一柱在,撑住海东头。
突峙天峰,港北胜景之一。
陈鸣岐,玉环厅十四都徐都(现属清港镇)人。清生员。曾捐建港北育婴堂。
环 海 四 门
冯 至
漩 门
石楹对峙,铁索横空。
凫门天然,锁钥瀛东。
漩门旧有铁索横空,以御盗船。
楚 门
匪城翳堡,信国公造。
金钿金汤,屏翰北道。
林 门
老岸临沧,黄镇分疆。
大小鹿峙,犄角西洋。
坎 门
坎应何在?离方作宰。
中外截然,界画南海。
冯至,字绍泰,号森斋,诸暨县人。嘉庆八年(1803)任玉环厅学训导。文奇诡,留意乡邦文献。著有《书疑》、《绿野山庄诗文稿》。
山 行 即 事
林 芳
扪石梯云兴有余,好山弥望入纡徐。
四围林霭延筇杖,一路溪声送笋舆。
野碓但闻云外响,人家都是竹中居。
盘飧莫道无兼味,春韭秋菘美可茹。
作者生平详《人物编》。
罂 粟
潘 藩
桑解活蚕抽宿叶,稻堪作饭喜秧新。
春来怪汝开花意,无补生民翻害民。
潘藩,字东屏,玉环厅城(今城关镇)人。道光拔贡生。历任丽水、宣平(武义)县学教谕。卒于官。
渔 岙
章 鼎
一
何来渔艇泊山前?剩有桃花开水边。
男事耕耘女蚕织,当时沧海已桑田。
二
谷口松阴夹竹阴,人家住处树森森。
经霜乌桕初红叶,一色秋光有浅深。
章鼎,字趾颠,玉环厅四都陡门头(现属环城乡)人。嘉庆岁贡生。曾捐建玉川书院。
三 合 潭
苏 海
一
三合潭深三面山,清溪白石水弯环。
人家屈曲通幽处,一路丛花翠竹间。
二
数声啼鸟早春天,几处楼开竹树巅。
一幅丹青工点染,三分花雨二分烟。
苏海,玉环厅城(今城关镇)人。生员。嘉庆二十四年(1819)倡议在西青岭大坑里建义坟,并曾捐建晋水书塾。
中 青 山
陆玉书
西青高峙对东青,更有中青列画屏。
斗大山城闲白昼,四围岚翠落花厅。
作者生平详《人物编》。
西 青 街
陆玉书
清晓城门扇扇开,贩鲜人趁海潮来。
黄鱼白鲞同虾蟹,都把樵苏换得回。
环山杂咏(十七首选八)
陆玉书
一
小憩肩舆驻坎关,崎岖山路费跻攀。
西青岭上周围望,直是晶莹碧玉环。
二
讲舍拈题课众贤,各携笔砚试佳篇。
才情若个波澜壮,月月衡文大海边。
三
开辟山坡作水田,各随形势筑方圆。
垒成碎石分疆界,望里云梯直到巅。
四
大家小户有余粮,薯蓣丝干积满箱。
淘米拌渠炊作饭,饱餐我亦爱甜香。
五
不住山场不种田,茅蓬栖息海涂边。
潮来顷刻溪塘满,得意生涯载卤船。
六
高岗直下忽平岗,处处人家打麦场。
鸡犬牛羊纷在眼,几忘托业海中央。
七
男事耕耘妇织麻,此乡凤俗谢纷华。
城厢村市周行遍,不见挑帘卖酒家。
八
山多地少海隅偏,尺寸山都辟作田。
不怕水荒惟怕旱,五风十雨祝年年。
贫 民 叹
陆玉书
地僻民贫实可叹,蚩蚩贸贸且欣欢。
长年作苦耕盐网,四季分尝暑湿寒。
赤足坦行鹅卵石,饥肠饱啖薯丝干。
竟无术致苍生富,惭愧身为父母官。
舆夫叹(二首选一)
陆玉书
才险崎岖叹未平,谁知下坂更堪惊。
耸肩踯躅防前扑,缩足蹒跚向后撑。
不敢半途成小懈,纵能强项亦徐行。
建瓴之势留难住,用力无遗听喘声。
渔 船 叹
陆玉书
冲风冒雨趁来潮,猎食渔船并力摇。
雾里帆墙云里掉,汗淋头面水淋腰。
直将性命争鱼蟹,能耐饥寒度暮朝。
举网不空喧妇子,竟忘辛苦说逍遥。
灶 丁 叹
陆玉书
太息丁男属壮年,直将煮海作耕田。
坑灰尽漉新潮水,灶火频添蔓草烟。
盛暑祈寒都露处,茅檐破壁任风穿。
毕生憔悴无恒业,糊口惟资办卤钱。
盐 盘
吕 荣
风细渔人喜,天晴灶户忙。
卤凭三日晒,网趁一帆张。
出隐诚难测,艰辛亦可伤。
为予靖残暴,与汝保安康。
吕荣,江苏阳湖县(今属武进县)人。举人。道光八年(1828)任玉环厅同知。
西 青 岭
徐 荣
正是桃花烂漫时,笼山照水总相宜。
春风到此无拘束,不作城中官样枝。
作者生平详《人物编》。
陈 岙 道 上
徐 荣
高岗松色古,平野菜花香。
雨过众山绿,蜂归两股黄。
老牛耕水漫,新燕啄泥忙。
遥指青青处,红裙正采桑。
纪 恩 诗
徐 荣
道光岁乙巳,秋八月丙辰。
浙江玉环厅,直隶同知臣。
徐荣奉召见,稽首今圣人。
垂问年与籍,次问所出身。
次问玉环地,及此环山民。
臣再稽首对:地处温台滨。
雍正五年前,弃之于荆榛。
臣卫臣坦熊,垦复招徕勤。
厥里七百余,廿二都以分。
海山各星列,巨浸青嶙峋。
东至日所出,实通日本津。
设饷捕同知,训导巡检并。
移乐太盘兵,设水陆两营。
为温台藩篱,而海警以清。
其民甚厚朴,所食皆自耕。
三时亦讨海,耕海以为生。
食乃薯之丝,人丝而畜茎。
帝乃俞嗟哉,念我民苦贫。
汝往教之俭,忠孝让与勤。
未能使无讼,理解平其情。
剪剔首强暴,毋俾扰我氓。
令我诸赤子,永以享太平。
臣再稽首谢:圣训详谆谆。
皇极锡五福,一语穷檐春。
峨峨玉环山,玉环海口沦。
山海有穷极,圣泽垂无垠。
大书麓之崖,道路千秋遵。
玉 环 山 歌
王咏霓
海上三神山,可望不可即。
六鳌举首戴,方士逞曲说。
我闻洞天三十六,一一俱在人世间。
平生台雁咫尺梦不到,何况武夷林屋匡庐山。
忽从海外得异境,缘梯縠窣穷跻攀。
龟龄诗句百不记,少霞一去不复还。
木榴转避钱家讳,登真已著陶公诀,
寰宇亦载乐叟记。
山中周回五百里,洁白如玉比流水。
凝碧潭前风雨吟,珠帘岛畔烟云起。
豃如倒挂白龙湫,眩目不辩下上流。
溽暑赤午冷气袭毛发,孰与太乙探源头?
兹游陵缅信奇绝,仙夫窟宅世无匹。
光庭福地慎记载,次第胡为七十一?
桑麻鸡犬有如武陵之桃源,开山雍正万口言。
司空别墅林干宅,古迹汩没谁讨论?
偶然论古作附会,虚无缥缈见真际。
岂是九华帐里人,揽衣尚守长生誓!
马嵬遗袜纤尘香,西厢南内遥相望。
雪肤花貌已千载,至今生女皆娟墙。
行拍洪崖肩,且倩麻姑爪,浴丹泉兮拾瑶草。
仙人招我觞玉山,欲往从之嗟远道。
王咏霓,字子裳,号六潭,黄岩县人。光绪进士。著有《涵雅堂集》。
高 阁 文 房
叶芝芬
西山杰阁倚云开,双桂森森左右栽。
静坐一编方展玩,天香几阵透窗来。
高阁文房,楚门八景之一。
叶芝芬,字云田,玉环厅十五都楚门人。生员。
青 云 书 塾
董思勷
欠栽桃李映窗纱,啼鸟寻春不到家。
小院夜深人独坐,读书灯放一枝花。
董思勷,字赞虞,玉环厅四都陡门头(现属环城乡)人。生员。
天马山即景
王指南
奇峰兀立势岩岩,图画天然万叠山。
塔影半藏深树里,人家遥住白云间。
烟开漠漠田千顷,雨过涓涓水一湾。
尚有残坊遗迹在,攀藤细认墨痕斑。
王指南,字午亭,玉环厅十四都庙湾(现属芳杜乡)人。道光拔贡生。纂修《玉环厅志》,初稿成,未及刊印,即亡。
海 蜇
王步霄
美利东南甲玉川,贩夫坐贾各争先。
南商云集帆樯满,泊遍秋江海蜇船。
王步霄,字槐江,玉环厅四都桃花岭(现属环城乡)人。咸丰恩贡生。
天 香 书 院
王正南
世有纨绔辈,干金营华楼。
谁知不再传,过者歌黍油。
亦有痴迷人,输资佞缁构。
琳宫广兴拓,因果终虚浮。
遐哉怀前贤,立志迥不侔。
糜费构文阁,专为树人谋。
拓基凭岩岫,卜筑劳绸缪。
面拱楚门山,背横环海流。
栋宇倚霄汉,奎耀射斗牛。
春秋肃禋祀,仪型尊孔周。
斯景且幽静,多士足藏修。
延师开讲座,清风盈绛帱。
夜静临山窗,杖藜照诸刘。
晓来听林畔,鸟声杂诵讴。
顾此山谷间,俨成鲁与邹。
吁嗟经始功,贞珉堪千秋。
我辈继起者,敢不绍先猷!
轩楹加式廓,膏火增赡赒。
相期蛟蜃窟,化作麟凤洲。
文人日蔚起,愿庶先民酬。
王正南,号烈轩,玉环厅十五都楚门人。同治恩贡生。慷慨乐施,续建楚门天香书院。
桃 花 岭
庞鸿翥
桃花岭上枫千树,桃花岭下人家住。
空山猿鸟皆忘机,白云无心自来去。
左连密莺右东青,高峰绝顶凌沧溟。
俯瞰扶桑出红日,一轮皎皎悬铜钲。
照见松柏参天高,长风汹涌生波涛。
波涛万叠渺无际,倒海排山声怒号。
庞鸿翥,玉环厅五都密莺(现名密杏,属环城乡)人,同治拔贡生。
笔 架 山
戴 屏
三峰鼎峙势崔巍,谁把珊瑚宝架架裁?
四面云烟惊落纸,挥毫可有谪仙才?
戴屏,玉环厅十四都蒲田(现属田马乡)人。生员。
玉 环 山 赋
戴尧仁
客有向玉水以间游,过环江而咨访。见夫山顶云栖,山腰烟瘴。林干之宅久湮,少霞之洞无恙。山如环兮络绎,壮丽千秋;水似玉兮晶莹,瑰奇万状。绘画图於腕下,几通五百里而遥;罗丘壑於胸中,直向千仞岗以上。
原夫玉环山者,为闽、浙之藩篱,介温、台之左右。红叶满林,绿阴万亩。览胜景兮万千,吞云梦兮八九。地同定海,木陋之号犹传;诗读梅溪,榴屿之名不朽。漫道女山积玉,适从何来;相传宋代遗环,得未曾有。忆昔张司马坦熊公之奉调於此也,披荆心切,选胜情留。开疆拓宇,效职宣猷。著辛劳之不倦,当午夜以隐忧。集太、乐之人民,应共历层岩叠嶂;禁闽、广之奸宄,正不忘凿险缒幽。即看此日经营,地辟民聚;若问前朝形迹,风散云流。则见疏浚图终,造筑经始;池凿一时,城周十里。初已立乎津梁,继又设夫关市。岂必石皆蕴玉,世上传观;剧怜岭比连环,海中雄峙。东通鹿岛,可曾看屋小如舟;西达乌洋,亦堪耐夜凉似水。于是立治功成,筑塘志切。田尽膏腴,水皆澄澈。处处凿井耕田,人人安愚守拙。江分南北,牧笛犹闻;岭峙东西,渔歌不绝。名详瓯郡,争传地肺之延袤;讳避钱王,共道木榴之清洁。而且建学宫,罗典籍;振文风,重讲席。颂其读其,步亦趋亦。新称玉海,春风则花里寻师;小住环山,秋月则树根把易。万户寒灯之夜,居然效法苏、黄;三更明月之村,犹是追踪元、白。他如天台山峰峦崪嵂,雁荡山花木扶疏,非不幽人相赏,墨客停车。而兹则凤溪烟锁,鹅沼霞舒。珠帘岛中,阴迷杨柳;琅玕峡里,赤映芙渠。绿粘苦竹塘间,其中可爱;红到桃花岭上,此境谁如?
方今圣天子湛露歌诗,薰风谱曲。山泽鸠安,山人鱼足。草野既被风流,石田亦成壤沃。虽废置之地,摩义渐仁;即海岛之疆,移风易俗。则岂但文臣染翰,笔妙若环;髦士来游,德温如玉也哉!
戴尧仁(1814—?),号蓂阶,玉环厅十四都蒲田(现属田马乡)人。廪膳生。光绪《玉环厅志》纂修人之一。后因重修文庙、城垣等绩,钦加五品衔岁进士。享年60余岁。
灾 荒 赋 并 序
戴明俸
余年忝七十有二,生游物阜年康之世,初不识凶年饥岁为奚若耶。适逢其会,蒿目流民队队者,皆饿殍也。其迸妻鬻女,复不知凡几。回忆范文正公做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因而兴感太息。夫亦托诸空言于斯世斯民,究无裨益。爰就耳目所接,谬织短篇,庶几形容此日之景况已耳。深愧不文,唯冀诸大方家共谅焉,幸甚。其辞曰:
乾隆之会,辛未之年。南离秉政,北坎无权。农时不雨,芜斯春田。北海远而难赊,蛟龙潜而不现。祷桑林兮望梅虚谓,冀雨泽兮画饼空言。递百年而复因(顺治丙戌大饥,至今一百七年),何八郡兮同变(宁、绍、台、金、严、温、处、衢八府)。茅檐蔀屋,比户磬悬。告籴不应,息炊断烟。餐豆麦之苗兮骇闻,穷草木之根兮初见。茹二麦苗兮梗塞,吞早谷穗兮莫咽。君后赈恤兮意穷黎之普遍,鞭长莫及兮何雨露之多偏。售产谁受,鬻女争先!甘移良兮作贱,忍割爱兮长捐。任教挥泪辞故园之井,含羞上异域之舡。知人屈指,累百盈千。他邦封壤,不类故国山川。悲丘首兮烟波渺渺,万顷茫然。蛮音驮舌兮话言迥异,消息谁传?呜呼!节烈捐躯,甘居九泉。夫乃激白头兮作乞,促红粉兮行缘。夫离妻别,镜分钗断。父南子北,一息苟延。庄山不再,骨肉奚全!偷儿蜂发,饥女相煎。潜身入室,壁破墙穿。攘人时熟,伺彼田园。流民蚁附,络绎骈肩。携儿引女,据槛乞怜。善求兮丧家之犬,恶胁兮过海之鳣。入市井兮斗抢,归村庄兮哄缠。沟壑饿殍,仆尸在焉。犬衔兮皮未败,鸦啄兮血犹鲜。乡人恻隐,为瘗江干。千秋而万岁兮,樵夫牧竖,往来无主坟前。
环 山 胜 境 记
张坦熊
裨海四环,隩区中立。星缠牛、女,地劈温、台。翠岛孤悬,比琼州之缀粤;芳洲兀峙,等台郡之控闽。自昔仙灵迈轴之乡,亦为礼乐渐濡之境。附庸两浙,屏翰三江。自元末之陆梁见告,由明初而迁徙迄今。汉弃珠崖,难讳安边之失策;晋亡儋耳,益知柔远之无能。惟我皇上德叶乾符,道涵坤轴。湛恩汪氵岁,远被寰中;闿泽覃敷,遐暨海外。宫保制府季公弘宣圣化,式阐皇猷。进恢廓之嘉谋,陈绥怀之妙略。明良一德,言听计从;朝陛交欢,功成事立。聚千里无依之赤子,仁浃于开天辟地之先;收累朝虚弃之江山,义昭于拓土启疆之内。尔乃设官置吏,冠盖如云;列戍屯兵,旌旗蔽日。肇凿山而通道,爱画井而分田。柞棫拔而险阻平,榛莽芟而畦町错。官舍建而千仓立,民居广而万户盈。枝头鸣鸟,杂登登筑室之声;岭脚晴岚,发泽泽推耧之气。兆姓闻风而踵至,四方望影以知归。商鹢毛攒,氓编鳞次。登崖则担簦蹑跷,途逢负襁之儿;投村而挈榼提筐,时遇饷农之妇。鹭鸶湾里,亦有渔竿;机绢礁边,尽多红女。闽曲咿嘤而难听,要是讴吟帝力之情;吴歈欸乃而多姿,无非咏叹皇风之意。
坦熊任忝司牧,职在劝农。揆日景而立屋庐,相土原而疏甽畛。波恬浪静,不烦弩射钱镠;日丽风和,恰好堤成苏轼。文惭赋海,敢著神皋纪事之书;志切观澜,愿编新域传正之记。是用升高遐瞩,涉涧冥搜。讨木石之幽情,领山水之佳趣。尔其为山也,倚天矗长啸之台,入谷孕趺跏之穴。耸形似脊,爰字为冈;坎处如窊,聿名曰臼。或傍沧溟而栖岛,瀑喷珍珠;或依岌(上山下业)而削崖,险惊星宿。或盘桓而积翠,似先生安乐之窝;或虚敞而通幽,比仙子婆婆之洞。舒嶂则屏风面面,若染丹霞;峭渡则石级层层,如穿涨雾。其为水也,沼曲如钩,浅能立鹤;池圆似带,深足藏蟾。或则亭绕碧波,浸衣冠其楚楚;或则湫含淏淢,影鳞甲而(上幵下龍)(上幵下龍)溪则泊栢以纡趋,潭则澄泓而渊住。灵根天表,是流星太乙之源;液泻山阿,乃蜕壳神靇之涧。其为石也,凌空蟠赑屃之碑,向日敞棋枰之碣。或横亘而成梁,望如虹偃;或岩巉而肖窟,疑有蛟潜。其为木也,或郁葱而形如翔凤,或谲诡而貌若苍虬。青藤与绿树交纠,芍药共灵芝比秀。两干杈枒而复合,洵是名林;双枝梐枑以相连,斯称瑞木。甚而飞来怪碛,亦伦度索之桃;乃至满硖清阴,均类琅玕之竹。徘徊数载,气象万端。四明竞丽于天台,未足穷其仿佛;五泄争奇于雁荡,庸能拟此形容。吏名山胜水之间,襟情皆爽;处化日光天之下,心志都开。撮其大概,聊为舆志之绪余;附以卮词,庶备车酋轩之下采。
清清长塘水(小说)
叶文玲
我小时候好做梦,并且常常梦见水。
每当我睡意朦胧地迫忆梦境时,儿句柔声的话语就轻轻地响在我的耳畔:
“梦见水好,一梦见水,大姑娘,你就要发财啦!”
这时,我便禁不住要笑,脑海里也便浮起说话人的模样。
那是一位很平常的江南农村妇女。由于太平常,几乎教人难以描摹出她的特征。我只记得她那打折儿的眼角,总是微微地眯着;落了一颗门牙的嘴,也总是笑呵呵地半张着;梳得光溜溜的圆髻上插一根镀了银又露了黄的铜簪子;耳垂上虽扎了耳眼,却从来没见戴过耳环。那双骨节很粗的手,由于长年浸水,泡得红中泛白。
她的模样平平常常,浑身上下,却十分利落清爽。衣裳不管新旧,蓝是蓝;青是青,干干净净,不见一星灰;两只洗得亮了水色的内衣袖子,不管冬夏,总是绾得齐齐的一样宽,高高地绾在臂肘上。
我说不出她的确切年岁,只记得我们长塘镇的男女老少都喊她“长脚五娘”。
长塘镇是地处海角的江南小镇,山也有,水也有,小桥多,流水长。镇上没有古色古香的建筑,唯有那条弯弯曲曲绕镇流过的小河,给小镇平添了许多水乡风光。
长塘镇有条十字街,十字街口的小酒铺是男人们抿盅老酒、谈天说地的“福地”,女人们呢,也有集聚的乐园——那弯弯小河的河岸,那一凹一凸的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墩铺成的河埠头,便是婆婆妈妈大嫂小姑们日日碰头的地方。
清晨或黄昏,当朝霞或落日把一河流水映得半红半绿的时候,一个个挽着篾编抱箕,挎着鹅颈木盆的女人,就袅袅婷婷地走来了。这时,清清的小河,更象一面明光光的长镜,把她们那健壮而秀美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
当女人们在埠头上寻好合意的石头墩,以便放下自己的抱箕儿、木盆儿时,半真不真的,大家总要嘻嘻哈哈地挤夺一番“地盘”,你争我挤不是为别的,而是都想近近地挨着那早已就坐的长脚五娘!
自然而然地处在中心位置的五娘,却从来不去当“调配”的指挥官。听着姑娘媳妇们吱吱喳喳的争吵,她笑咪咪地头也不抬眼也不撩,只管慢散板似的敲着自己手中的棒槌,一边敲,一边继续着那不知什么时候讲起了头的新闻和笑话。
河中的水波一圈圈地散,扁扁的棒槌儿一声声地敲,劈哩叭啦的音响伴随着女人们不时爆发的欢笑声浪,简直比一支热烈欢快的打击乐还要动听。
连名字也没有而只有“长脚”这个外号的五娘,斗大的字也不识,可偏偏就有这种吸引姑娘媳妇们的神奇本领。
我记得,当刚扎起羊角小辫的我也开始到河埠头参与这种棒槌声与欢笑声混杂的“合奏”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盯过五娘手中的棒槌。这棒槌和大家手中的一模一样:一色是桐木做的,扁扁的槌身,前宽后窄,弓起的槌把,削得溜圆……可是,棒槌在五娘手中,却显得特别轻巧。她款款举起来,轻轻落下去,“啪——啪,啪——啪”,节奏分外均匀而动听。
那时,我也曾好奇地打量过五娘侥幸不曾缠过而现在走起来还能一路清风的那双长脚。是的,她的脚比起同年龄的妇女都要大,在那些后脑勺梳着圆髻子的婆婆中,更是绝无仅有的。于是,棒槌与长脚是我深深记住的五娘的“特征”。事实上也是如此,从我认得五娘起,她就在做着做了几十年的生活——给镇上的光棍懒汉们包洗衣裳。
五娘的小屋就筑在河岸上,她终日活动的场所,就是这个河埠头。每日清早,那些刚在被窝里坐起的懒汉们还没吸完一支烟,五娘那双长脚已从河埠头赶到镇东头,又从镇东头赶到了镇西头,在十字街内走一圈;她一一敲响了光棍汉们的小窗,从窗口收走了那些扔出来的衣裳。五娘那双快手,一天洗三、五十件衣服被单,更象婆婆媳妇们烫碗泡饭似的便当——每天每天,五娘洗的衣服,从自家的小院直晾到河埠头,左一道棕绳,右一根竹竿,长长短短,红红绿绿,披挂得比海轮上的“万国旗”还要花梢!
手脚麻利的五娘,性子是糯米团子似的绵软;一双长脚走一圈,能听来大半个镇子的新闻,绵软性子,又粘得住老老少少,难怪喜说爱笑的姑娘媳妇,都喜欢五娘。
我第一次听得五娘发表关于“梦水”的见解时,又新鲜又惊异,马上就说:“真的么?那,五娘,你天天和水打交道,梦不梦见水?你发不发财呀?”
“我么?坏就坏在神嫌鬼讨厌哩!龙王爷恼我天天搅得它不得安生,半个水梦也不曾托给我做,财神爷嫌我不僧不俗、无儿无女,发了财也不会拜敬它。这龙王爷与财神爷一商量:哼,让这个长脚鬼吃一辈子的清茶淡饭去!姑娘,你看,我怎能发得了财呀!”
五娘的话儿一本正经,周围的女人们一听,个个笑得眼儿没缝。
五娘乐性子。可上点年纪的人都说,她是解放后才变乐的。当童养媳长大的五娘,“拜堂”的第七天头上就守了寡。“长塘河水深三丈,我的苦水三丈深……”下巴颏上有着白胡茬的老倌子们都记得,五娘解放初在诉苦会上诉苦就是这样开头的。当时,连那些心肠钢硬的汉子们都听得红了眼圈!
那些小髻子颤颤的婆婆们,也都记得五娘年轻时,好唱一支洗衣裳的歌谣。她们不知道是谁编的,说不清那词儿,学不来那曲儿,只记得五娘凄凄凉凉地开口一唱,洗衣裳的姑娘嫂子们个个鼻子发酸……后来,来镇上演《血泪仇》的县文工团,听了传闻,特意来寻访五娘,想请她教唱,五娘却高低不肯,文工团员追到河边,咯咯笑着的五娘拿起簸箕,往水中轻轻一撂,溅起了三尺水花……水纹散了,五娘脸上的笑容却不散:“傻闺女,歌是心头出,苦水倒完了,哪还唱得出苦歌罗!”
那年月,左一件乐事,右一件新闻,日子过得好红火!那时节,长塘镇出名的人物也多,东一个模范,西一个英雄。有一天,这个新闻又轰动了河埠头:镇长把一面红彤彤的《支前模范》的锦旗,挂到五娘的小屋中!
五娘得这面锦旗,说来也真不容易!当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与民兵排长昌根的新媳妇秋云一起,敲开河上的冰凌,给剿匪的部队偷偷洗了二百四十七条被单!
拥军出了名的五娘,把干部也看得眼珠儿般的亲。那时候,不管是县里来的、地区来的大小干部,只要在镇上一住下,脱下的衣服准叫五娘搜了去。第二天,不等人起身,那洗得透水瓦亮、叠得象熨斗烫过一样的衣裳,就齐齐整整地送到了主人面前。干部们过意不去的要掏钱,五娘总是笑吟吟的双手一挡:“自家人还说这呀!”
话儿淡淡的就这一句,可是,五娘把所有的干部当成“自家人”的那种情意,就象清清的长塘水,是那样深、那样长。
五娘的心意和美德是这样地感动过我,在到县里上中学后,在一次准备“五四”青年节的联欢节目中,我和同学们曾编排了一个表现军民关系的小歌舞,这个舞蹈就叫“洗衣歌”。当时纯粹是为了形象和服装上的容易美化,我们把洗衣裳的主角,变成了一个姑娘。
一晃十几年我没回过长塘。虽然我还常常“梦水”,在半睡半醒中也常常记起五娘。
五年前,当我重新得到关于长塘镇的传闻时,有一个消息最最令我吃惊:长脚五娘在河埠头和人相打,差点坐了班房!
虽说菜老不上桌,人老不开窍,可是,出这事也实在怨不得五娘。
和五娘交手的,原是个街道服务站的小干部,姓范。可那时,这姓范的却不是凡人。那些年,就连消息也还算灵通的五娘,也和镇上那些小民百姓一样,被弄得颠三倒四、稀里糊涂起来,总也闹不清为什么对那些被掼下去的、突然成了坏蛋的领导干部应该憎恨、应该蔑视;而对这些打横飞出来的、一眨眼成了头头和官官的人物,则应该讨好、应该巴结……也许是这些年丢掉的和忘掉的东西太多太多!……不说别的,就连长脚五娘先前和县里的、区里的大小干部们那种如鱼如水的亲密情谊,也如一本陈年黄历,早被人忘却罗!
那是个日头毒热的中午。中午洗衣裳的人少,唯有五娘还少不了在河埠头汗出花流地敲棒槌。已经不是“凡人”的范头头晃到河埠头,四下一看,他朝弯腰曲背的五娘,远远地扔过去半块肥皂和一团红布:“喂,尽点义务,快点洗出来,下午全镇开大会斗走资派,等着用这做横额哩!”
五娘一楞,还没等她应声,范头头走了。
五娘抖开了这团红布,立时就呆了,她认得这幅布;早几年,每当镇上红红火火地开劳模大会、热热闹闹地搭台唱大戏,戏台子前挂的不就是这幅大红洋布么?这幅红洋布三丈来长,三尺多宽,瞧,中间那条拼缝还是她亲手缝的哩!想当年,镇上的干部请她拼这条缝时,差一截截手中没了红棉线。有人随手找来一个白线团递给她,她却不肯往上接,不为别的,她心里忌讳呵——挂这红艳艳的布,是为那欢天喜地的好事情,哪能缝上白线线!……跑了半条街,她从刚过门的新媳妇秋云那儿抽了几根红丝钱,才一针一针接着缝完了。……是的,那时节,只要是公家的事,干部们叫她做的事,不论大小,她都是这样抖出全副心肠去做的。可现在,台前一挂这幅红布,台上就整开了那些当年让她缝红布的人,那些她曾为之洗过、送过一件件衣裳的人!那些人将站在这幅红布下,低头、弯腰、受尽折磨……五娘两腿颤颤地站起来,把布幅又卷成一团,用尽气力往河中央一抛,红布象一团红云落了下去,在河心打了个转转,马上被水流卷走了。
以后的情形是无须多说的。当铁青了脸的范头头又来到河埠头,把“贪污公物、蓄意破坏政治运动”等等的污骂朝五娘劈头盖脸地泼去,又把一根蟹爪一样的手指头直戳到五娘那皱纹深深的额角头时,从石头墩上又一次颤颤地背水站起的五娘,紧闭着那缺了一颗门牙的嘴,举起手中的棒槌,朝那只直戳过来的“蟹爪”劈了下去!
真把长脚五娘弄去坐班房可不那么容易。别人不说,光河埠头那帮姑娘媳妇夹枪带棒的几十张嘴,就叫有时也来河埠头洗两件衣裳的姓范的婆娘坐不住,而黄昏总来河里游游泳的范头头自己,也一刻不得安生。不叫五娘尝点苦头,他的恶气又没地方出。于是,把大字不识半个的五娘,传到镇委大院的一间小屋,“学习”了一礼拜,让服务站狠狠罚了五娘一笔“管理费”,又克扣了她一年的肥皂供应,才算罢了这场官司。
五娘到底是五娘!一年没肥皂,河埠头照旧坐,衣裳照旧洗得雪雪白!一双长脚走出二十里,她到铁马山、沙岙那些老深山去摘皂角树荚,要不就在镇上挨户要点稻草灰,淋出碱水泡衣裳。二三十年前她就用惯了的皂角荚和草灰水,到现在还是一点不次于“西湖牌”肥皂!镇上那些精明的姑娘媳妇看了一盘算:要得,虽说赔点工夫,但比拿着两包“飞马牌”香烟,再去央求那些范头头们,“批”买两条肥皂,要划算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年我很难得做梦,而且几乎从不梦水。
不过,我仍没有忘怀五娘,而且,不时也有把她写进小说中的念头。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五娘虽然可亲可敬,却也说不上有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为人模样,更难谈得上高大完美。先前那拥军爱政的行为,也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话,叫人听了也不新鲜,而且,和人相打,差点吃官司这件事,更是避讳都避讳不及的……谁知,当长脚五娘和长塘流水的梦境一起在我心中渐渐淡漠起来的时候,我却终于决定:要写写她,非写写她不可!
不久前,我回到了长塘镇。
二十多年了,再不起眼的地方,总也有点沧海桑田的变迁,长塘镇也不例外。十字街口依然热热闹闹,不过,抿老酒的小酒铺和谈天说地的老倌子却不复见,代替的是一排五颜六色的百货商店和三五成群的穿得油光水滑的小青年。
小桥流水依旧,那河埠头却修得平宽多了。长长的青条石铺成的石级,一道一道,齐齐整整,就是全镇的女人一齐扑到河边洗衣裳,也不愁没“地盘”!
我一眼就看到坐在姑娘媳妇群中的长脚五娘。令天惊异的是,她好象并不见得太老;虽然门牙又落了一颗,模样却依然清健!那大大的圆髻子,还是梳得光溜溜的,还插着那根已经完全褪成黄色的铜簪子,折儿密密的眼角,笑呵呵地眯着,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我,一边招呼,一边却不停手。她款款地举起棒槌,轻轻地落下去,“啪——啪,啪——啪”,那慢散板似的棒槌声,依然是那样均匀而动听。
我好不容易才挤到五娘跟前,一边搓着衣裳,一边笑问她过去几年的经历,五娘笑呵呵地点头,证实了我以前听到的不是虚传。
“嗯,事过如流水,这些事,我早都忘了。说实在的,大姑娘,我们老百姓也不指望有些人‘和尚刚剃头,就有了道行’。扯着眉梢头看嘛!大姑娘,现在千好万好就这点好,那种颠三倒四乱哄哄的日脚,是再也不会有了。你说是不是?”五娘说着,嗖地抖开了脚边的一条彩花床单,只听扑的一声,花床单就象一团五彩云霞,飘下了澄碧的河面。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又问五娘:“那姓范的现在怎样了?”
“为不得官就为民呗!他现在又回了服务站,终日萎萎的,全没了以往的神气,见了我也是没说先笑,怕我记前仇。说实在的,谁记他?这几年,大干部们受大委屈的多哩!要都这样鸡肠麻雀肚,谁还能撑起心劲奔四化哩?”五娘一手牵起单子的一角来回地拽,一手往上泼着水,汰去了单子上的一层浮沫,“喏,这条床单就是他的,他女人也是,没得往日风光了,立时就和他翻了脸,丢下两个孩子,到娘家一住半年不回来。男人终究是男人,屋里糟闹得不象个样子……这单子,你看,我来6回擦了四次肥皂,才刚刚见了花色!……”五娘笑悠悠地说着,两手牵起单子用力一甩,撩起了三尺水花!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满河碧清碧清的水,欢欢地流……
叶文玲,1942年生,楚门镇人。著名女作家。1977年开始,陆续出版的作品集有《梦里寻你千百度》(散文)、《心香》(小说)、《长塘镇风情》(小说)、《太阳的骄子》(长篇小说)等15本,计200多万字。
梦里寻你千百度(散文)
叶文玲
“我是喝东海水长大的。”
“青山绿水的故乡——浙江玉环楚门镇,以富饶的鱼米养育了我,,串村走乡的戏班子,也以演出的古老的传统戏,给了我最初的文艺营养……”
这几句话我说了不知多少遍!常言道:“话说三遍淡如水”,但我却不腻烦这个重复。我对故乡情浓于酒,再说一千次一万次也难以道尽我的恋念。
故乡令我追忆的事太多了,我经常想起这样的情景:
……一河碧水,荡开圈圈清漪,呵,小船划过来了,一只、两只、三只、四只……靠了岸,系了缆,船上的人都下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说说笑笑,熙熙攘攘,一齐朝一处墙颓壁破的庙台或几根大毛竹搭成的“戏棚”拥去了……庙台上,戏棚里,锣鼓铙钹震耳,笙箫管笛齐奏,哦,某处来的“的笃班”(解放前我们对越剧团的称呼),大戏演得正热闹哩!
演的什么戏呀?什么都有:《白蛇传》、《孟丽君》、《珍珠塔》、《钗头凤》……
我那时还小,常常是被大人抱在肩头或坐在高高的“梯凳”上才看得见台上台下的一切。我看见了台上的红男绿女,虽然不懂其中的悲欢离合,可是这一切都使我非常入迷;而令我惊异的还有台下——台下的男女老少,拥着挤着,仰头看着,一忽儿眉展眼笑,一忽儿唏嘘涕流……慢慢地,我也跟着笑,跟着哭,为了台上那些好人的离散和屈死,我也哭得泪人儿似的……
戏剧——古老的戏剧,就象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头,孕育和催发了我对文学的爱好,我迷上了戏剧,迷上了书。
……还是笙箫管笛,还是那锣鼓饶钹,不过,戏台已经不是那种残破的庙台或简陋的竹棚,而是筑在平坦的晒谷坪上的一个宽大的水泥台子;观众们还是熙熙攘攘,你拥我挤,不过,台上演的已不单单是缠绵哀怨的男女恋情。这时,敲的是解放的锣鼓,响的是土改的爆竹,戏呢?《血泪仇》、《刘胡兰》,而当抗美援朝开始时,《木兰从军》、《唇亡齿寒》、《空城计》也是少不了的……我呢,也从台下的小观众变成了台上的小演员,无论是扮演没有一句台词的诸葛亮的“琴童”和花木兰的弟弟“花木棣”,或者是扮演只有三句道白的《血泪仇》中的“狗娃”,都令我非常兴奋、激动。我跟着老师们串村走乡,演了一场又一场……还是在演《血泪仇》时,一个老太太跑上台来,搂着我这个剃着光头,穿着破夹袄的“狗娃”,“心肝儿肉”地哭得气咽声哑……
戏剧,就象一道神妙的催化剂,使我懂事、早熟。这时我已上学识字,参加这些演出和活动,大大丰富了我的生活。我在课本以外的书中认识着世界,在丰富多采的活动中认识着人生。
以上这些,是我儿时在家乡所见所做的真情实事,这些事,又象是梦,时隔二十多年了,这些迷离恍惚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梦是心头想。烙在心头的美好东西,岁月的灰尘掩不住;镌在脑海里的深刻记忆,到老到死都难忘。现在,我对儿时有些不太懂的事,稍稍有点明白了。
人是需要文化生活的,不管是贫瘠之地还是鱼米之乡,人所渴求的总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温饱。文化生活——这使人的道德、品行、情操变得美好起来的精神养料,永远是人所不可或缺的。即令是一些精芜互见、珠沙相杂的古老的戏剧,也多少会使人们从中受到道德的教育,得到美的营养。
人民是需要美、懂得美的,我故乡小镇的人民,也不例外。
我没有忘记,我故乡的人民,即使在度“瓜菜代”的年月中,在过清水薄汤的生活时,也曾扶儿携女,前呼后拥地去看我们业余宣传队演出的《钢铁元帅升了帐》、《天上仙女下凡来》等等节目。是大家愚吗?蠢吗?自欺欺人吗?不是,即使是在艰难困苦的时候,故乡的人们也没停止对未来的向往,对美的追求。
六十年代初期我告别了故乡。我听说,在十年大动乱中,故乡小镇的许多人都曾遭过罪,吃了亏,遭罪吃亏最多的还是干部、教师、说书人、演员……可是,浩劫过去,人们身上和心上的伤痕刚刚平复的时候,大家便发起并很快建造了一座大剧院。我明白,呵,我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迫切地要去追回那失去的笑声和欢乐,追回能够给大家带来美的享受的往事。不久,我也看到了这所剧院矗立在小镇的尽头,傍着绕镇而流的一弯河水,在山头海角的乡间来说,漂亮得堪称皇冠上的一颗明珠。我也看到了,每当放映电影或演戏的时候,卖票处就水泄不通,五尺大汉也会被挤得“扛”出来;在放映电影《红楼梦》的时候,作为越剧迷的故乡父老姐妹,每人至少都看了三五遍,有的甚至达到八九遍之多。
呵,我故乡小镇的亲人对戏剧艺术竟是如此的一往情深!
我同时也记得:故乡小镇的亲人,特别是老辈种田人、讨海人,很少有人到过北京、上海,从没见过大世面,言谈话语,常常透出乡下人的朴直粗憨。他们中,有人曾对“人能飞上月亮”坚决不信而甘愿打赌认罚;也有人曾可笑可怜地把“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普通话”误传成“东海龙王敲舵鼓”而挨训遭批而后又传为笑谈。但是,不管是聪颖诙谐的还是拙朴愚鲁的,我故乡的父老绝对地有着中华民族的子孙共同的美德和品性:他们勤劳朴实,也不乏机智幽默,至今他们还十分讲究礼义人情,在极左口号喊得乱响的年月,也决不抛弃在他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古训;对自己,往往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地节俭;对客人,却是拔落衫袖请吃饭地慷慨;他们乐天爱美,对看戏、听书、会市、滚龙灯等一切娱乐活动,则特别喜欢……
远在千里之遥的河南,我常常苦于听不到被称为“蛮子话”的乡音,于是,只要一听到播送越剧,我便屏声静息,如痴似醉地倾听……这几年常去外地,虽然在全国各地也不大容易碰到楚门人,但我却惊喜地发现了来有故乡的为顾客所啧啧称羡的产品:你看,那大金钩般的虾米,那乌光闪亮的紫菜,那薄得透明的虾片和大得吓人的鱼鲞,呵,农、渔、盐、工、商各业俱全的小镇,我的富饶的故乡!
更令我愉悦的是:在一次出口工艺品展览会上,我看到了那极为纤巧精美的《中国民间剪纸》和绚烂如霞的各种花边刺绣品上,竟然也标着:浙江玉环楚门。
这时,我虽然没有象孩子一样浮狂地喊叫,可却怎么也揩不干那盈眶的喜泪……
远在千里之遥的河南,我常常只能在梦里回到故乡,在梦中走过那有着许多石级的小桥,在梦中踏上那金黄的软软的海涂,在梦中去享那喷香的大米饭、鲜美的鱼虾蟹、爽口的竹笋汤……于是,一醒来,我就常常不无惆怅地愣怔半天,心中的滋味就象我小时特别爱吃的杨梅,酸中有甜,甜多于酸……
呵,故乡,你在我心中的,决不只是春韭秋蔬、鱼米虾蟹的缅思,你那不老的青山、如镜的碧水,都使我无限眷恋;而你那勤朴的父老,那执着地挚爱着美,用不倦的劳动创造着美的人民,更使我永远怀念。
可惜的是,文愧金声,才非玉润,我只能举起迟慢的笔,在遥远的他乡,笨拙地将你描绘,痴情地将你呼唤……
一九八○年十二月